学习日志2025年8月29日星期五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明】王守仁《咏良知四首示诸生其四》
昨天下午,分别与韦华校长和四川的朋友通电话,讨论《大先生·传道人》教师养成计划,感觉到有几个问题还需要进一步辨明。那就是:一、接续华夏文明的道统,为什么绕不开孔子?二、如何回到真正的孔子,而不是被后世儒家异化的孔子?三、圣人孔子的“无能为力”。
这两天下午,都借晓杰老师的客厅开会,顺便在她的书架上发现一本书,是作家阿城写的《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修订本)》(中华书局2015年版)。其中也有大段篇幅谈到孔子,不妨先摘录如下,供同学诸君参考:【编者注:引文篇幅比较长,是作家阿城受邀在中央美院造型学院做的报告整理出来的。中国当代作家中,读书读得好的人不多,阿城算是很不错的。但他也受他成长背景的限制,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我们也需要有所保留。】
回来说“天极与先秦哲学”。古无私人著作。孔子在春秋晚期,也只是述而不作,《论语》并非孔子自作,而是弟子转述。应该是曾子在传孔子的学问教学生的时候,学生的笔记集合,所以《论语》开篇是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曾子的学生的口气。先秦贵族等级分公、侯、伯、子、男,后来就用“子”作尊称。连“儿子”、“女子”,也是尊称,只是不幸“孙子”、“老婆子”、“老头子”成了蔑称,“老爷子”还是尊称。
什么时候开始有私人著作了呢?战国。屈原《离骚》、《九歌》,李耳《老子》,庄周《庄子》,孟轲《孟子》,荀况《荀子》等等,诸子百家是战国才开始,也就是我们在前面课上看到的那个天极神符形彻底没有了的时候,私人著作大量出现,百家争鸣,一发不可收拾,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农家、兵家、纵横家、阴阳、数术、方技等等。不过常应在嘴上的,大致儒、道两家。有意思的是,孔子的祖先是宋国人,墨子是宋国人,庄子是宋国人,老子论起来是楚地人,近宋。武王伐纣灭掉商朝,将纣的儿子武庚封在商丘,殷的故地。后来武庚和管、蔡叛乱,周另封纣王庶兄微子启,国号宋。所以宋国是殷的遗族聚集地,能不能说宋影响了春秋时期的新思想呢?张光直先生对商文明一直很关注,1990年后他就亲自到商丘,1994年又组成中美联合考古队到商丘发掘,挖到十多米深,见到春秋时期宋国城墙。我留有张先生1997年在商丘发掘现场的照片,当时张先生身患重病,不能站立,两个人架着他,风把他的头发和衣角吹起来。
我们先来说儒家,原始儒家的孔子。
孔子生活在东周的春秋晚期,也就是青铜礼器上没有了天极神符形的时代。孔子入太庙,每事问,但既然天极符形没有了,也就不会有问了。他还感叹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可见商代和西周早、中期的天极与四象的造型关系系统在孔子时代已失传。银河与苍龙七宿永远在天上,怎么会河不出图呢?
孔子是尊周礼的,但晚年对殷商入迷,说周礼承袭殷礼。我们在比较西周早期青铜器和商晚期青铜器的课里看到天极神符形的承续。临去世前孔子因为梦到自己的棺材放在东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殷人后裔,因为殷礼棺是摆到东阶的。至于儒的根源来历,胡适先生有著作《说儒》做过探讨。但是幸亏有一本议论体的笔记文本《论语》留下来了,使我们即使不了解儒的来源,也可以对孔子这个具体的人的思想脉络有清楚地了解。
孔子是中国文明史上一个关键的觉醒者。【编者注:接着,阿城谈了半天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编者将这部分内容删去。大家若想看阿城这次报告的全貌,只能买原作来读。】
孔子的觉醒首先表现在“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可以四字分读,怪、力、乱、神。这四样,几乎概括了巫时代的蒙昧。孔子虽然不语神,但是语天,孔子数次说天杀我,表达极端的情绪。在孔子的概念里,神和天是区分的。可见孔子时代的社会中,动不动就是怪力乱神,所以学生特别记下来老师不语怪力乱神。大概不少学生经常问孔子这方面的问题,都被撅回去。例如子贡有一次问孔子人死后是怎样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有点儿搅,知生并不是知死的必要前提,但读得出孔子的不耐烦。不过孔子说过祭神如神在,就是说你如果祭神的话要主观上认为有个神在那儿,这其实是在说诚,你心里不信的事儿,做起来不是骗自己吗?你连自己都骗,其他就更甭说了。我们现在看,这是心理学式的回答,而非实证。
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么子语什么呢?孔子被记录的最多的是讲“仁”。
五四时期,学者们曾经打算统计一下孔子的讲仁,认为如此便能归纳出孔子对仁的定义。统计的结果是,孔子没有一次讲到仁的时候是重复的,都不一样。因此说找不到孔子对仁的定义。这令当时的人很困惑。
孔子不是后代的腐儒,腐儒的特点之一就是教条主义。你们学了素描、色彩原理,使之成为教条甚至奉为审美标准的话,那你们便是腐艺者。
孔子能体会出每一个来问仁的人,都是带着不同的状态来的,因此针对来者的不同状态,做出适当的回答。孔子当然可以省事,将仁的定义挂在门口,来者仰观即得。五四时期的一些学者想找出孔子关于仁的标准答案,结果发现定义没有挂在门上。
后来中国禅宗的公案,也是同样的意思。禅宗认为说出的即不是禅,可是却留下了成千上万的公案,岂不矛盾?原来,那么多来问如何是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的人,都是带着自己的状态来的,禅师根据他们不同的状态给以不同的启发,没有一句顶一万句的。对于那些从开始就进入错误状态的,不废话,一棒子打回去,所谓棒喝,打回原形,让你回到最初的状态,从头再走。所以禅师是体察他人状态入微者。万千的公案说明状态是千差万别的,必要区别对待,与说出的即不是禅并不矛盾,反而是绝妙的注脚。公案的难读处,在于并没有说明来问禅的人的状态,我们要能从禅的反应里,反推出问禅者是带何种状态来的。同样,在《论语》中,我们能反推出来问仁的人的不同状态吗?能反推出来,恭喜你,你能摆摊儿算命了。算命的人一大本事就是能迅速判断来人的状态,结合来人的欲望,给以催眠引导。
仁是一个比较低的境界,却是一个在公元前500年时了不起的觉醒的起点。对先秦,我们要注意的是起点。
孔子讲得多的还有“礼”。孔子讲礼,最为后人利用和议论的是如下一段:
颜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仁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颜回请教仁,孔子说克制自己按礼的规定去做就是仁。什么时候能够克已复礼,天下就实现仁了。做到仁是要靠自己。颜回问具体怎么做呢?孔子讲了四个不要做。颜回说我不够敏锐,那就按您说的做吧。
那么第一,我前面说了,每个问者都有具体的状态,颜回有自己的状态,就是“不敏”,相当于现在俗话说的有点儿“二”。孔子知道颜回的这种状态,所以也不说什么玄的,就是教他怎么执行,四个不,都是回避,后人所谓“非礼勿”。颜回是老实人,保证就按老师规定的去做。
第二,本来是关于仁的问题,孔子却扯到礼上去了。礼是什么?礼就是人与人的关系的行为规定。礼的本质简单,仪式则根据文化格式的不同而不同,它似乎是人类独有的创造。
我建议你们去读读洛伦兹(Konrad Lorenz)的书。洛伦兹是奥地利的动物行为学家,获得过197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我当时在云南,从“敌台”的新闻播报中听到,但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得这个奖,洛伦兹是和另外两个人共同得这个奖的。后来回到北京,1985年去香港读到他的《攻击》(On Aggression)的台湾中译本。
洛伦兹从动物行为中揭示出动物的攻击性的本源,由此动物的本能中,除了食、性,又加入一项:攻击。推及到人,亦是如此。攻击是动物取得食、性资源的动力。这一本质性的揭示,是他获得诺贝尔奖的原因。
我知道,孔子去世后大约一百年,战国时期的孟子,他提出人性善;晚孟子五十多年的荀子,提出人性恶。那么人性究竟是善还是恶呢?
一个小孩子出生到稍长,无所谓善还是恶,他只是一个小动物,属灵长类。再长大,争食,哭闹,仍属动物,所以人之初,动物性。待小孩子能够与人争食争玩具时,他的攻击性的本能开始显现,就要对他逐步进行教化了,训诫他怎么是不好的不对的要禁止的,实际上开始用善恶之别来教化他。礼的功能之一是教化,其中善恶是道德性的判断。
所以所谓恶,是指人的动物性。我们根据成人世界的恶,很容易推断出,如果没有对人的动物性有逐步的教化,人就是动物,它会因为夺取食、性资源而导致种的灭绝。宗教说的人的原罪和贪欲,都是指的人的动物性。基督教强调的是赎“罪”;佛教的慈悲,悲是对人能去除动物性不看好,慈是将人看做小动物,劝人觉悟成佛,脱离“动物”这个苦海。
所以礼的本质应该是,对占有资源和分配资源行为的限制。这个限制,我们中国有个字,就是“文”,它相对先天性的动物性的“武”而建立,是后天的,用来束缚我们的动物性。《论语·八佾》里还记载了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什么意思?这里牵扯到夷、夏之分中什么是夏,什么是夷。所谓夏,就是遵礼者,凡愿遵礼者,就可称夏,所谓“诸夏”,就是各种遵礼者;凡不遵礼的,就是夷。礼是制度,制度建立了,无所谓谁当政,都一样。如果没有礼的制度,光有领头的没有用,永远是个乱。这几乎与我们现在对文明制度的认识是一样的。
但是,礼,真的是我们人类的发明吗?洛伦兹在《攻击》里证明,动物,尤其是社会性动物的行为中,仪式行为是束缚同类攻击以致灭绝的本能。动物的本能中、食、性、攻击,还有仪式,也就是抑制。这个抑制.就相当于同种动物之间本能遵循的“文”。越是凶猛的动物,抑制功能越强。例如像狼有极强的攻击力,如果不是有超强的抑制力,这个种早就自我灭亡了。我们常常遇到“羞涩”,羞涩就是一种抑制,抑制自己的攻击。羞涩的后面是攻击,并不一定是老实。
这就是“克己复礼”的动物性来源。所以,克已复礼为仁,简单,明确,不复杂,不绕。它显现出孔子实际认为人性“恶”;晚孔子二百三十多年的荀子在《荀子·性恶》里完成了完整的表达。我们现在这间教室里有几十个人,如果不实行文而实行武,大家猜谁会最终走出去?我想我走不出去,最先被干掉的恐怕是我,而且非常可能谁也没走出去,都死在这里面。嗯,也许会有一个人最后走出去,但是死在门外。
孔子尊崇的周礼,本质上也是“文”,所以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我们看《礼记》当中的那些“繁文缛节”,可知全系统的礼仪更不得了。另外我们再从记载中看当时的“武”,也是有“礼”的。宋襄公打仗,敌方渡河时不打,敌方还没有列好阵,不打,列好阵,好,开始打,结果被打败了,被后人嘲笑为蠢猪。宋襄公为什么会这样?应该是当时的规矩就是这样,类似现在的陆军操典,规定不许向非武装人员射击,射击了,要受军法审判。前面说过了,宋国是商的后裔,因此周承殷礼,应该是连战争的规矩也继承下来,宋襄公是按规矩进行战争的。如果说他是蠢猪,正说明当时礼制开始崩坏,宋襄公不能与崩坏俱进,所以“蠢”。我们看欧洲电影中的古典战争,鼓手击鼓前进,有人被击中倒下,其他人不是仍然“蠢猪”式地前进,毫无避让吗?到了战国时期,已经是兵以诈立了,但仍然是“聝”,也就是割敌左耳以计功,到战国末期秦国则是“馘”,还读国的音,却是斩敌首以计功。六国士兵当然望风披靡,视秦军为“虎狼之师”,没了耳朵还可以,没有了脑袋,得不到后代的祭祀啊。礼崩乐坏的意思是,人的本事比动物大,大在可以毁弃礼法,对同类完全释放攻击力。动物则不能,虎狼被冤枉了。
从本能的角度去看攻击和礼的关系,才能有建设性的思索,也才能理解孔子坚持尊礼和对礼崩的焦虑。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孔子是连以俑代人殉都不能容忍的。这是一个觉醒者的愤怒吧?这是一个觉醒的伟大起点吧?这是人道主义在两千五百年前的一个起点吧?我们今天起码不能从孔子的这一起点退却吧?
我们接着来看孔子讲志。
记载中孔子不只一次让弟子们各言其志。志,当然是最终要干什么的意思。
我们来看一下《论语·先进》。大家看原文:【编者注:这篇就是著名的“莫春者,春服即成”篇,由于篇幅长,此处删去,大家可找来原文对照着读。】
这篇文字,有点难懂,到底是在讲什么。你们有谁知道?没有。我最初看的时候也不知道。关键点在于孔子为什么说“吾与点”。这有点像后来的公案。从汉代起就不断有人揣测其中的意义。
我们来反推一下当时的状态。当时应该是孔子讲了一些关于礼的问题,之后弟子们开始沉默,大概是各有思维吧。沉默得大概有点久,孔子就说你们说话呀。子路直率,一下子就说了,其他人是孔子点名问。三个弟子孔子都无评价,只是对子路哂了一下,只对曾点出言认同。散学之后,曾点问孔子对三个人的看法,孔子有点不置可否,曾点追问为什么对子路哂笑,孔子才逐次点评,但没有说为什么同意曾点的表达。
曾点是在场弟子中最为散适的,鼓瑟,但其实他不但听到了其他人的言其志,而且观察到了老师的反应。当孔子最后问到曾点的时候,他不是立即回答,而是慢慢结束弹奏才讲出自己的不像志的志。之前的时间里,曾点一直在弹奏,孔子一直没有制止,要知道孔子自己就是无日不弦歌的,他最后才问曾点,应该是从曾点的弹奏中听出了什么。所以曾点弹奏的是什么,应该是解开“吾与点”的帮助之一,可惜我们听不到。
有学者认为曾点说的“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这一段,是有关祈雨的祭礼。这有道理,因为之前其他弟子在言其志中都涉及到礼,曾点应该也会说到礼。更多人认为曾点说的是春日游,宽一点理解,也是可通的。汉代的王充认为曾点的说法不对,周代的暮春时节尚冷,浴是不可能的。历代注疏者常出这种问题。要知道,曾点是对老师孔子说的,孔子是教授礼的专家,曾点说完后,假如说得不对,孔子会提出纠正的,更何况曾点说的就是鲁国家乡的沂水,孔子焉能不知!因为曾点表达的是一种状态,孔子当然不会做任何纠正,只是喟然叹曰吾与点。还是那个关键点,吾与点,与的是什么?
我个人的理解,是自由状态,尤其是内心的自由状态。
你们不妨再读一遍:“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曾点的愿望描摹,而非实事指陈。孔子也明白这其实是诗,以诗言志。所以孔子的志,也就是终极目的,是人的自由状态。
孔子作为轴心时代的觉醒者,他在觉醒的开始时,就表达了觉醒的终极。了不起,真的了不起!几乎二百年后的庄子也了不起,但是对孔子多有揶揄,应该是没有深察孔子对内心自由的终极表达。这也反观出公元前500年的孔子,在内心自由这个问题上没有对话者。所谓孤独,此即是也;所谓强大,此即是也。
我在前面的课上说,仁,只是一个起点,就是相对终极而言的。孔子在这里无异于说,你们跟我学了这么久,不可将仁啊礼啊当作志,那些还都是手段,可操作,可执行,也需要学啊修啊养啊,也可成为某些范畴、某些阶段的志,但志的终极,是达到自由状态。
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宋代《唐子西文录》的记载:“蜀道馆舍壁间题一联云: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心无觉醒,达不到自由状态,才是漫漫长夜,而开启者是孔子啊。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不也是如此意义吗?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最后的这个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讲自由状态。这也说明,达到自由状态,是有一个过程的,孔子也并非是天生就进入自由状态的。但对我们后人来说,却可以很早就受到启蒙。我幼小年轻时,语文课总有一种题目叫你长大了做什么,其实就是言志,但那时不懂言的志其实是外在志、范畴志、阶段志、螺丝钉的志,直到理解了弟子侍坐这一篇,才明白了。大概是1968年吧,我大哥引大概是他四中还是八中的同学张育海到家里来,那时正是“文革”中学生的骚乱稍有停歇,面临上山下乡。我记忆深刻的是张育海先生,现在当然要追称先生,他说到中国的文艺复兴之志。天,那个时候!现在想起来,那个年纪!因为这个话题,所以我对我当时的疑惑记忆犹新,文艺复兴自然是大志,但它是因对自由状态的追求而成,还是不管是怎么弄反正就是弄成功了结果造成了个人的自由状态?无解,就是一种大志。后来张育海先生去了缅甸,不久即战死,他去缅甸后写回给朋友的信,传诵一时,我也拜读,还是无解。他的状态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孟子讲的一类。
你们大概将来是要做艺术家的,志在画价一亿以上吧?鲜衣美食豪车巨型工作室,或时尚封面访谈粉丝有千万吧?其实只要恪守不损害他人为底线,无所谓对错。又或者留心文论,嘴能说诸多概念手能画各种文本渐渐成为公知,也是蛮艰苦的。其实追求虚荣等等都不是什么罪过,最终也是火葬烧成骨灰还算一生圆满,不在乎内心是否达到自由状态。如果你们的志向是这样,上面就算我白说。
不过课还是要补下去。
孔子一生大概就是两点,一是讲仁,一是教礼,其他还有一些技能,例如御,也就是驾驶马车,等于开驾校考本子。
孔子是遵从周礼的。《论语》里有个著名的故事,子见南子,一直被当成有色情意味的段子,尤其是现在,电影电视剧都要搞一下。
不过要知道,《尚书·牧誓》记载周武王到商朝的首都朝歌附近的牧野,早上集结军队,发表讨伐商纣王的誓师讲演,历数纣王的四项大罪,第一条竟是牝鸡司晨。牝鸡司晨,母鸡打鸣的意思,就是说纣王让女人涉及政事,我们岂能容忍!很显然,周当时是个父权相当完备的社会,对母权是绝对排斥。
我们再来看孔子和弟子们在卫国的情况,当时师徒们在卫国已经有些时日了,卫灵公对用他们还是不用他们,不置可否。南子是卫灵公的妻子,应该是属于现在说的白富美,常常和卫灵公坐在马车上勾肩搭背招摇过市。孔子曾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我没见过像好色那样地好德的人。那么孔子去见了南子,出来之后,子路不高兴了,孔子发誓说,我如果做了那种事,天罚我好了!天罚我好了!
所有有关孔子言行的文字中,从来没有孔子是怎么解决自己性问题的记载,包括他带领弟子们周游列国时期。为什么?很简单,性的问题在周代,不是问题,看《诗经》就知道了。性在什么情况下会成为问题?前面讲周武王伐商纣王的时候讲过了,牝鸡司晨对周来说,也就是女人干政,是不允许的,是周礼所禁止的。因此孔子见南子,子路不高兴,是子路认为老师可能忍不住了,去托南子吹吹卫灵公的耳边风,说说枕头话,解决一下究竟用不用我们的问题。孔子是教礼的,被子路误解为违犯周礼,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会向弟子发毒誓,而且两遍。
我们现在好像只有色情的想象力了,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想象孔子出来,子路开玩笑才对,老师您这把年纪还挺行的啊!但这就涉及孔子说的女子和小人难教养,近则不逊远则怨了,但子路不是小人。
从这样的角度去认识原始儒家孔子,去读《论语》,就好理清其中哪些是当时性的,哪些是阶段性的,哪些是有范畴界限的,哪些是终极的。
孔子之后,儒家开始了异化。人类生产出的任何东西,都会异化,变得不是或不完全是它自己。儒家从孔子开始,到战国开始异化,一直异化到清末。近代的读书人,认识不到这一点,一杆子都打翻,其实反对的应该是儒家的异化,而不是儒家。
孔子去世后,曾参——也就是曾子,子夏,子游,子思,孔子的孙子等人传孔子的学问。
曾参应该传得全面一些,构成《论语》。《论语》开篇就是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夏据说是传礼,后来的法家创始人李悝受业于子夏弟子曾申,写了《法经》,失传了。另外的吴起和李悝是同时的人,也是受业于儒,是兵家的创始人。
有名法家人物商鞅,也是受业于子夏的弟子,后来带李悝的《法经》到秦。那时墨家已在秦,所以商鞅先言墨家次言儒家再言法家,为秦孝公相,遭秦惠王车裂,但后者仍用其法。从根源上说,法家应该是从儒家传的礼异化出来的,为诸侯争霸称王去改变制度。孔子在春秋晚期是退而求其次认可称霸的,“霸”是“伯”,“诸侯长”的意思,并不是取代周王,而是维护失去天极神符的周王的权威,盟主的资格最后还要有周王的授子。所以孔子赞赏助齐桓公称霸的管仲,管仲提出“尊王攘夷”,王是周王,孔子称他“如其仁”。孔子周游列国,说起来也是差不多的目的,他认为只有霸主才能维系周礼,霸道是维护王道的权宜之法,而管仲在齐国的改革,其实就是没有“法家”之称的变法。子夏传礼,应该是讲到孔子对管仲变法的认识,从而影响了李悝的《法经》和在魏国的变法。但是你们要注意,两次变法的意识形态不一样,战国时期法家要建立的霸,是要取代周王的,当时诸侯们纷纷自称为王,最终成就了一个始皇帝。
孔子之后约一百年,战国时鲁国有个我前面提到过的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强调“仁”是国君,也就是权力的责任,被后人称为民本思想。联系孟子认为的人性善,这恐怕是影响中国后来的民粹思想的发端,也是对孔子的一次不易察觉的异化。孔子认为人都是要教化的,实际上是认为人性恶,我在前面说过了。
而稍晚的赵国的荀子,我前面也说过了,则在《荀子·性恶第二十三》中明确地指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个“伪”作“为”讲,修为的意思。荀子应该是轴心时代的终结者,两千年后的动物行为学研究,证明了他的判断和由此而来的对人的动物性和礼的关系的论述。荀子当时名重一时,三次出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
你们听说过齐国的稷下学宫吗?嗯,齐国的首都,也就是临淄,有城门,首都当然有城门,有个西北方向的门叫稷门,齐国官方在稷门左近建了个学宫,后来就称为稷下学宫。稷下学宫容纳了当时几乎各个学派,多达千人左右,其中著名的学者有孟子、淳于髡、邹衍、田骈、慎到、申不害、接子、季真、环渊、彭蒙、尹文、田巴、兒说、鲁仲连、邹爽、荀子等。凡到稷下学宫的人,都可以自由发表见解,互相争辩、诘难、吸收,所谓“百家争鸣”。齐宣王封不少人为“上大夫”,“受上大夫之禄”,让他们“不治而议论”,不任职而论国事。钱穆先生认为孟子不是“稷下先生”,不少学者不同意。
荀子也周游过列国,和孔子不一样,他在秦昭王时期去了秦国,孔子是不去秦国的。秦孝公用商鞅变法,之后秦国渐渐强大。荀子考察了之后,发现秦国没有儒。尤其到了公元前288年,秦昭王联络齐湣王,想各改称西帝与东帝,失败;前286年,秦昭王再次想称“西帝”,同时赵惠文王称“中帝”,燕昭王称“北帝”,失败;前257年,长平之战秦军坑40万赵军,围困邯郸。赵向楚、魏求救。魏安鳌王不肯出兵救赵,又怕秦灭赵后再灭魏,于是派新垣衍出使赵国,以“秦王意欲复求为帝”为借口,让赵为秦昭王进帝的称号来解邯郸之危。赵平原君故意泄漏魏的意图,让鲁仲连说服了新垣衍,使秦昭王再次称帝失败。
帝,在先秦是个大名目。帝是什么?帝是神,是祖先神。皇,是远古祖先神,例如伏羲;帝是近古祖先神,例如黄帝。商代的最高权力者死后才有资格称帝,例如被周武王伐灭的受,死后应称为帝辛,但周称他为纣王,不承认他成神称帝。到周代,最高权力者死后称溢,不能称帝,这是周的礼法规定。到了战国时期,诸侯纷纷称王,已经是彻底地“礼崩乐坏”,秦昭王又要称帝,真是时代要变了。荀子不是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而是知其可而为之,于是创建帝王术。这个帝王术的原意是,活王称帝既然不可阻挡,那么就将周的文化价值系统加入进去,相当于现在的转基因工程概念,即使称帝成功了,还是受到礼的制约,不会那么专制,刻薄少恩。刻薄少恩是司马迁对法家的评价。
荀子有两个学生,一个是李斯,一个是韩非。李斯去到秦国,先投奔秦相吕不韦作门客。吕不韦广招门客,编纂《吕氏春秋》,也叫《吕览》广收各家。从内容看,也是希望秦王称帝时掺入各种基因,与荀子有相通的作用。
李斯在秦国,以法家助秦王嬴政攻取六国。但嬴政最欣赏李斯的同学韩非这个法家,以致攻韩逼韩王派韩非出使秦国。李斯自知不如韩非,借政见不同将韩非下狱,结果韩非死于秦国狱中。韩非是荀子的学生,认为人性恶是建立社会秩序的前提,但斥儒为五种蠹虫之一。所以韩非是最纯粹的法家,君主专制的绝对主张者。《韩非子》好文采,寓言多,是解闷儿的好读物。
荀子是孔子的原始儒学的异化者。但其实他最能看出孔子的觉醒价值,最理解礼的约束性本质,人之为人,在于对自己有约束。但后人指斥荀子的帝王术,认为他是王霸兼用,造成了两千多年的专制制度。其实嬴政自称始皇帝,模仿天极神以北斗为车,巡视四方,已不是秦昭王那时的东西南北中的那个西帝了,而是自视为天极神,并按天上的星宿关系重新规划郡县位置。郡县制是有神学性质的,当然要废除封建制度,好让全国围着他一个人转。这个情况,有了我们前面关于天极的课,就非常清楚秦鼎为什么那么“朴素”了,因为秦始皇彻底不需要祭祀天极神了,他自己就是。将来哪天秦始皇陵开掘,墓室里一定有这种性质的天象配置,司马迁已经暗示过我们。
秦短命,接下来的是汉。汉是先秦之后第一个不是贵族而是平民做皇帝的朝代,因此一直有一种老子到底合不合法的疑虑,直到董仲舒为汉武帝讲天人合一,才解决了汉皇帝的隐忧,理直气壮地去巡视四方,采用王霸兼用的帝王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儒术,就是荀子的帝王术。这个帝王术,是董仲舒完成的,一直使用到清朝结束。董仲舒才是真正完成原始儒家异化的人,这之后孔子才被封王称圣。我看孔子像,就是怨后人冤枉他的一副样子。清末有个谭嗣同,戊戌变法的六君子之一,被杀于今北京原宣武区的菜市口,监斩官临时驻在有名的中药铺西鹤年堂,如今已是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闲话打住,他在《仁学》里说,“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两千年皆荀学,说得深刻,皆乡愿也,隔了。
现在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大致的面貌,孔子的时候,没有诸子百家,诸子是之后的事,百家是再之后的事。儒家和由儒家分化出去的法家,尤其是法家,大致控制了战国到秦以前的局面,当然这里面还有兵家和纵横家的贡献。
墨家我没有强调。墨子晚于孔子,强调兼爱,非攻,同时以武犯禁,这三样都很难为王者所用。后世说的“逃儒入墨”,是说参与主流社会不成功,于是改行以个人武力反抗,甚至进行革命恐怖活动。但墨家后来西行到秦,到法家兴起的时候就在秦国消失了。何炳棣先生近年详细考证了商鞅到秦国之前,墨家就帮助秦献公使秦国转型了,开始强大,并非是商鞅变秦国之法才使秦国强盛。这个考证,颠覆了我们对墨家的认识,对法家的认识和对秦国强起来的原因的认识。这个商鞅很有意思,先向秦孝公进言其他家的策,都没反应,说到法家,秦孝公喜欢了,好,那就来法家。可见那时候各家对各家的东西都非常熟,只是坚持不坚持的问题。
你们说,道家呢?这就说到道家。道家的著作主要是《老子》和《庄子》。【编者注:关于对《老子》和《庄子》的详细阐述,已删去。】
但是在我们这个课里,我要特别向你们介绍庄子对中国造型的一个贡献。这个贡献是起始性的。庄子说,地里有棵大树,但是曲里拐弯儿,其它的树到哪里去了?被砍掉了。为什么被砍掉了?因为直,成材,有用,所以被砍掉做梁柱,做门窗,做棺材去了。这棵大树一直没人砍,因为它不直,没用,所以存活下来了。庄子还提到过各种身形丑陋的人,多是同样的意思,庄子称他们为真人。后世常说的道家的“隐”,是由庄子而不是老子而来。
庄子虽然用上面的例子来强调避世,但这里却浮现出一个美学命题,我们可以称之为“审丑”。审美是个日文词,用来翻译aesthetic,其实鉴赏就是这个意思。本来是没有审丑这个词,不过正好可以与审美来个移形借位,用来说明庄子的命题。中国传统的造型艺术里,“丑怪陋”的造型比比皆是,我们不以为异,我们的艺术先辈更不以为异,还分品,尽管有不同说法,我是认为神品最高,意思是人似乎造不出来,好像是造化所为;次之逸品,表达了最为自由的状态;再次之能品,功夫了得而已。我们得意,但外人看来,黑团黑点黑线,曲里拐弯儿,恐怖倒不至于,但是你们为什么喜欢这些?尤其是怪石,形同骸骨。
起于一百多年前的现代主义,西方的艺术造型里,开始出现审丑。越到当代,后现代,丑怪愈烈,不用我举例,你们正在学。殊途同相,但你们要知道中国这一路的根源在庄子。
因为不太容易找到,我这里给你的文件是郭店竹简里的《太一生水》,看了之后,你们可以明白什么是《老子》说的反者道之动,反应该是返,冲气以为和。它所说的内容,是一个运动循环的圈,也就是“和”的运动方式,非常难得的道家的材料。
《太一生水》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沧热。沧热复相铺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
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沧热之所生也。沧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者,阴阳之所生[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已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埋,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道]。
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强,责于[坚],[以辅柔弱。]
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道也其字也,请问其名。以道从事者,必托其名,故事成而身长,圣人之从事也,亦托其名,故功成而身不伤。天地名字并立,故过其方,不思相[当]。[天不足]于西北,其下高以强;地不足于东南,其上[低以弱]。[不足于上]者,有余于下,不足于下者,有余于上。
不知有几位同学能将这篇长文读完?其实,读不下来,完全不必自卑。不识字也可以成圣,譬如六祖慧能。在西方文明史中,耶稣、穆圣文化程度都不高,但不妨碍他们成为西方文明传统中的先知(圣人)。
孔子、老子,与耶稣、穆圣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既是学问家,又超越了世俗的学问,是华夏文明传统中的圣人。在“内圣”方面,他们与耶稣、穆圣完全是相通的,这就是陆象山所言: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
那么,我们来讨论第一个问题:接续华夏文明的道统,为什么绕不开孔子?
因为“夏学”的传统,源头在“天人合一”,表现在对待世俗生活,是“内圣”与“外王”不二,而不是“神人二分”,故不走宗教的路。通常我们说,孔子是中华文化的集大成者,准确地说,孔子是这个文明道统的集大成者,他删述六经,以文载道,载的就是他之前无数圣王传递的“内圣外王”之道。中道一体,王道一贯。因为有了孔子,我们才能回到尧舜之道,才得以窥见“夏学”的全貌。这也是奉元书院毓老为何以“四书五经”为主要法本的重要原因。
第二个问题:如何回到真正的孔子,而不是被后世儒家异化的孔子?
作家阿城在前文中,对被异化的孔子有较详细的阐述,提到荀子和董子所做的工作,大致脉络是清楚的。只是阿城对待后世儒家的态度有点问题。我们无法将孔子和后世儒家截然对立起来;而应在还原孔子真精神的同时,也要充分尊重后世儒家的贡献。
阿城的不足在于他肯定的是“人道主义者”的孔子,而非圣人孔子。阿城对“孔子讲仁”的分析是比较到位的,但对“孔子讲礼”的分析有局限,因为“礼者,天理也”,“礼”不仅是外在的秩序。也就是说,阿城眼里的孔子仍然是被他异化的。而这正是受西方人本主义观念的影响,是“以西格中”的产物。阿城的报告中,引述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的说法,以及动物行为学家洛伦兹的理论,可以作为一个有趣的视角,但不能当真。
因此,毓老以经解经,原原本本讲述《论语》,而林明进老师“师承”这个方法,以《论语》为切入,帮助大家奠定经学的基础,就十分必要,也十分重要了。
第三个问题;为何说圣人孔子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凡圣不二,人类文明史上所有的圣人,包括佛陀、耶稣,以及我们的伏羲、黄帝、尧舜禹、文武周公,乃至孔子、老子,都是人,而不是神。与平凡之你我,人格完全平等。既然是人,就有人的局限,而不是万能的,不是“法力无边”。
我们学习孔子最重要的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既自强不息,又厚德载道,这就叫做“与天地合德”,并不神秘。不识字的乡下奶奶就像个“人”的样子,活出了天地之精神。那么,我们也可以像孔子一样,像乡下的奶奶一样,活得像个人。
至于“传道”这件事,孔子尽了他的努力,但后世在“传道”的过程中,是否有误读,是否有异化,孔子实在是无能为力。如今,韦华校长主持《大先生·传道人》项目,肯定也会遇到这样的尴尬和困扰,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学习孔子的态度: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中霖整理)